女生怎么能取“刘备”这样的名字呢 | 二湘空间
文/金弢
许国安与薛志强四年同窗共学，是难能可贵的莫逆。
开学头一天，班主任在教室给大家互相介绍时提到她的名字，她叫刘蓓。许国安乍一听不由一惊，他听成了刘备，心想，女生怎么能取这样的名字。班主任补充道，是“蓓蕾的蓓”，叫刘蓓。许国安想，“这还差不多，这么一解释，名字听上去显得美丽、优雅。这名字给许国安留下深刻印象。
众所周知，这是一所江南首屈一指的外语高等学府。那一届新生基本上不是从学校到学校，他们都曾有过三、四年以上的工作经历，人显得老成，城府也深，刘蓓即是如此。
很快，刘蓓翘秀的长相在学生食堂里广为引人注目。她身材高挑、气质闲逸静宓，在人看来出类拔萃，很吸引男生的眼球。有男生朝她望去，她会落落大方地妍笑回报。不像通常女生，遇上陌生男校友青睐，都羞涩将目光躲避。而刘蓓不一样，她会欣然接受欣赏的目光，并报以友好的回眸，这无疑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对自己是好感满怀。
德语系和英语系同在一个食堂用餐。刘蓓因长相出众，不光本系德语，英语系男生也有人开始关注她。那一级是文革后的首批大学生，他们的经历，更让他们觉得大学时代谈恋爱是最美好的事。然而，时代的保守，大学提倡专心读书，激昂的读书风气如火如荼。
自然，一日三餐在同一食堂，男欢女爱的年轻人不免眉来眼去。但大多女生因不了解对方，回眸一次也就过去了，但且刘蓓不一样。每到吃饭，英语系有个男生会盯住刘蓓看，而她也会频频回望，她不讨厌向她投来欣赏的眼神。食堂没有凳子，吃饭时大家围着桌子站着吃。那男生总是面对刘蓓，对她目不转睛。
男生见自己的主动刘蓓不反对，胆子越来越大，盯住她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刘蓓始终报以微笑。若两情相悦，这本该是一次美好的校园恋。但且不然。
观望、凝视一段时间后，男生深信不疑刘蓓对自己同样倾心倾意。逐渐地，他不再满足仅仅的眼神交流，他要进一步发起进攻。他开始注意刘蓓的用餐进度，他要餐后在洗碗池边靠近她，跟她一起洗碗。有时他吃得太快，见刘蓓还在吃，他所剩的一两口就细嚼慢咽拖时间；有时发现刘蓓突然吃完，他紧赶慢赶地把余剩的囫囵吞下。他紧挨着她洗碗，近距离注视她。刘蓓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腼腆地莞尔一笑。男生深信不移，姑娘已千真万确对自己实心实意。
他开始目送刘蓓回宿舍。为了让她更全面了解自己，男生开始撰写自己的履历和家庭成员情况。他要把有关自己及家人的一切都告诉她。从食堂回宿舍要经过游泳池，那是最僻静的一段。他设想着提前等在那里，将准备好的履历交到她手里，这影响到他们的关系发展。
一天晚饭刘蓓来得晚走得也晚。对男生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当刘蓓来到泳池边，等在那里的他，无比激动，自信满满地迎上前去将履历递给她。然而，在男生将自己全部的寄望与倾注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写成的手稿交到她手里时，刘蓓却退缩了，像是他们间没有过丝毫的瓜葛，她往后退去，眼神无比的惊讶，仿佛从未见过此人。就算有过上百次的心神传递，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刘蓓自认受人青眼，享受爱慕者秋波暗送，这是她的魅力和权力。诚然，为将信封交到她手里，那男生对她已了如指掌。在他信心满怀地将信封递给她时，并送上一句：“I love you！”刘蓓对他的表白却感到唐突而不可思意，大惑不解地看着男生，她脱口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认识你！”
那男生顿觉五雷轰顶，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事情怎么跟我想象的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他想。“我是爱你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他说。“莫名其妙！”这是刘蓓对他的判决！
几个月来，每每眼神交错，男生毫无悬念，他跟她已是神交已久，她一定是在期盼男生主动。然而当对方迈出实际的一步时，刘蓓像是忽然间平地风波，顿间周章失措慌不择路，狼狈地逃回了宿舍。几个月来的眉目传情，他每每炽热的目光，对方不又是每每“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吗？
常言道：“男怕虚伪，女怕虚荣！”这于男于女是绝对的忌讳，所导致的后果会难以想象，甚至会酿成悲剧！
然男生并没因此自甘罢休。他对自己数月来的一腔真情总该有个交代！他深堕情网，无以自拔。泳池边，他驻足伫立，呆若木鸡。一阵痛苦后，他发誓矢志不移、毫不动摇地爱她。哪怕是一意孤行，他也将经久不息地继续爱下去。他深信他的真情最终会打动姑娘！
每顿午饭、晚饭后，他会跟刘蓓保持距离把她目送回宿舍。刘蓓发现有人跟踪，但别人没做什么，她也无话可说。小伙子见刘蓓没有丝毫被感动，于是改变方略，开始拦截刘蓓。当刘蓓走到泳池边，他便靠近她大声说：I love you！
起初，旁人以为耳朵听背了，或不明白他们间的关系，然而这种明目张胆的示爱在七十年代简直不可思议！或许只有在外国电影里能看到，太戏剧化了！这爆炸性新闻如闪电，一下子炸遍了全校，成了人人皆知。两个系的领导都有了耳闻。刘蓓的系领导把她找去，问清了情况的缘由后遂通报了英语系。英语系领导找来男生，跟他说明女生并不喜欢他，让他不要再缠着她。男生语气坚定地说：“她喜欢我！不然我每次看她，她不会每次看我！”“但现在人家明说了不喜欢你，你以后就不要再靠近她！”
“她是喜欢我的！只要我坚持不懈，她终究会同意的！”他对刘蓓已入迷得神魂颠倒！渐渐地，学生中，特别是在女生背底里，猜度揣测在蔓延滋生，私语闲话也悄然四起，逐渐成了女生茶余饭后百喙如一的热衷话题。
事实上，刘蓓对小伙子从没动过心，连对他的了解也兴致索然，兴许男生粗犷的风格在她这个江南姑娘眼里多少缺点情调。但她热衷异性对她追求的目光，虚荣心敦促她招人爱慕，受人垂青，她希望更多的男生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仅此而已！
当她一开始发现小伙子不时地注视她，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从第一眼起，光对方的长相与个子就不符合她的审美标准。女生们背后悄悄议论男生，“身高不过一米七十的算半残废”，这会让身量不伟岸的男生听了有多么的悲催！这位老乡型的小个子男生，一米七十的高度能否打得住还是个问号，尽管他是品学兼优的团支书。
但是刘蓓有自己的审美观。她抱定，长相是率先不二的，人品和学业可以接触了解。过不了第一关，就没下一步考虑的余地。但她却很受用男生向她投来欣赏的目光，或在食堂里向她投去的众多目光中，这仅是其中的一对！她渴望讨人喜欢，且多多益善。她可以不爱别人，但希望别人都爱她，哪怕整个世界。于她而言，女人的天性是被爱比爱人更重要，更值得。她对许国安的那句话：“你看来挺会观察人的”，是想说许国安对他有好感，在特别关注她。只要有人向她投去倾慕的眼神，她会感到无比的欢欣鼓舞！
然而男生把一切都当真的来对待。他费尽心机，百折不挠地四处了解刘蓓的一切，对她的身世他已打探得巨细无遗。因不在同一个系，要做到这样并非轻而易举，但他还是不畏艰难地做到了。为了他的爱，为了他的初恋，为了他的情深意笃，他觉得再怎么样也值了，况且他每次盯住刘蓓看时，都能得到鼓励的眼神。他已为她不可救药！尽管学业繁忙，男生还是腾出大块时间，认真将自己的履历巨细无遗地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把自己从出生起生活过的地方逐字逐句地全部记录下来，把全家人，包括亲戚以及自己要好的同学、朋友都一一作了介绍。他要向她表明，自己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和教育下长大的。他更不忘记完整地讲述自己从小学开始曾担任过的各种班干部、包括下乡、进工厂的各种优秀表现。他足足写了三十页。完成后他还专程去邮局买了特大号信封装在里面。他要等待一个最佳、最合适的时机，把装在信封里他全部的一生交付给她。这是一种托付，是终生的托付！
然而，他收获的是失望，甚至绝望！
双方系领导再次找了他们谈话，以进一步了解事态的发展。一方面关照刘蓓不再单独行动，并按排一个女生随她同行；英语系警告男生不准再靠近女生。但是小伙子的回答是：“我已暗恋她多月，她是我的初恋，对她我是一见钟情。我坚信，从第一眼起她对我就有好感，否则不可能几个月来总在回答我的目光，她从没有过讨厌我的意思。”
男生我行我素，一往情深地在泳池边等候刘蓓，就是她身边有别的女生，他全不在乎；就是陪同的女生再多，他依然自行其是。刘蓓也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独压群芳的优秀，她为此欣喜不已！男生想，这反正已是公开的秘密，反正校园上下早就人尽皆知。他已恣行无忌，惟独期盼有朝一日刘蓓为他的挚爱而回心转意！
渐渐地，某些开始时讥笑过刘蓓、兴许还有一丁点幸灾乐祸的女生，这时反而羡慕、嫉妒起刘蓓来了，她们多么盼望也有男生如此死心塌地地追求自己。
院领导觉得事态没有好转，于是咨询校医务室。主任说，可以请一位区医院的心理门诊大夫前来帮助。然而，区医院的医生对病人却是爱莫能助。病人振振有词，滔滔而论，阐述自己全部无懈可击的理由。学外语的从来善于辞令。从理论上，医生说不过男生，最终他一筹莫展，只好放弃。他建议校方联系专业精神病医院。
为防止将事情闹大，怕学校在区教育局面前不好交代，校领导做过多种设想。首先想到把男生转校，但男生不同意，认为自己没有伤害别人，他喜欢一个女生没有错，他有爱的权力！如果在他不同意的情况下将他转校，他会第二天就跑回学校，依旧每天对女生大声说一句：I love you！没错，俗话说：四条腿好管，两条腿难管！
学院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好将男生送进了市精神病院。
男生进了医院接受常规治疗，院方通过一个星期的观察、测试、诊断，结果是一切正常。男生一有空闲，就抓紧时间努力学习，同样坚持早读。到了夜里，他去值夜班医生的办公室，辅导医生的英语。
医院的诊治大夫一开始对病人还有三分戒备之心，但没出两天马上发现他不仅英语优秀，而且处事待人情商很高。他为人谦和，对人热心友好，助人为乐，主动帮助同房间的室友，早早起床将病房的热水瓶打满，然后去花园早读。那是文革后不久，百端待举，国家需才孔急，医院正准备恢复职称评定。医生们要评职称，其中的一项考核是外语。许多医生都在私下加紧自学，疑难问题自然不少，正苦于无人无处可请教。现在来了一个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谁都自然不会放过这近水楼台、百年不遇的绝好机会，平常恐怕连请都请不来。前来请教的人次多了，没出一个星期，他成了医院里众人皆知的英语辅导员。男生想，既然不时单独给人解惑，不如合在一起办一个英语辅导班。他建议每天下午三点在患者会议室讲课，谁有语言、语法疑难可以提出来，他一并作解答，同时也好让别的医生沟通交流、互相学习。他成了大家求之不得的香饽饽。谁都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位住院病人，这是医院的可遇不可求，是全体自学英语的医生们的福音。而于这位男生，自来到这里后，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对这里的一切兴致勃勃，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他甚至忘掉了刘蓓！
医院对他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检查和测试后发现，一切指标都是突出的良好，无论从生理、心理、智商均是超标，而且思想品德优秀、为人正派、政治素质好。自从医院得知他在校担任团支书，院里团组织活动也让他列席。
四个星期的观察期很快即将结束，这成了广大医生的无限遗憾。他们虽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希冀男生别太快出院，大家多么舍不得！他这一走成了众人的一大损失。但是院方无法留住他。院领导经过讨论决定不再延长他的住院期，他没有继续接受治疗的必要。除了详细的诊断报告外，院长还对他的品德写了长长的赞赏，不外乎像一封名副其实的表扬信。不过出院前，医院院长事先征求了校方的意见。
男生出院那天，医院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夹道欢送。四个星期的新环境，这是对他最好的心理疗法，他修养、恢复得很不错。他精神焕发，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班里的同学都为之惊叹！他当时以一个病号的身份离校，一个月后成了誉满遐迩的先进人物回到母校。
来接他回校的那天，学院副院长来了，他跟医院院长细细商谈了病人的情况。当副院长提到，若事态发展得不尽人意，学院会考虑将他转校，甚至除名，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医院院长听到此话，立刻激动地站起身来，“如果把他转校，这对他无疑会是一次打击，必须慎酌行事。更不用说考虑除名。他至此为止没有构成任何精神病患者的伤害行为，这种考虑我第一个反对。他是我们的病人，我有保护他的权力和义务，我不会在诊断书上签字！”
两个院长经过再次仔细磋商后达成一致，让学生先回学校，以观后效，兴许回校后，男生会变得一切正常，他在这里的表现不是突出的优秀吗？！
然而不！
一回到学校，从他在餐厅再次看到刘蓓的第一眼起，他故态复萌，顿间迥若两人，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作态！
然而对刘蓓的命运而言，事情并没有就这么快轻易地过去。
学院领导认为两人同在一个学校，不免日日相见，境况不能旷日持久，不合适，于是又想到了转学。校方考虑到医院院长的意见，觉得将男生转校院长坚决反对，当时院长甚至还提出，如果某一天教育局来调查，他一定会为男生仗义执言。
既然男生不能走，校领导想到了让女生走，于是找来刘蓓商量转学事，向她说明长此下去会有出危险的可能。一个爱得过深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同时向刘蓓指出，整个事情的经过，尽管她一直是被动的，但事态发展到今天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无声的默许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男生。“这一定是对我的虚荣心所必得的报应！”刘蓓这么想。
刘蓓别无选择，无奈同意转校。至于去了哪里，这是绝对机密。除院党委和系领导外，别人无一知晓，怕的就是男生追寻而去。刘蓓被转去了遥不可及的省份。
就在刘蓓转校的两个星期后，外语学院院长办公室接待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她是医生。她虽出生于北方，但父母均是江南人。她要见那男生，因为她曾是他英语辅导班的学生。她身材不高，1米 60的个子，但身段匀称，一身江南姑娘的韵味，跟英语辅导员很是般配。三个学期后，男生毕业被分配回了东北老家，女医生随他调动了工作。
在男生毕业回东北两年后，德语系的一次研究生新生舞会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翩翩起舞，她成了晚会的中心和明星。她由衷地享受着众男生向她投来的爱慕的目光。她笑颜绽放，频频回眸每一个爱慕者，她是多么地兴奋，多么地开心！除了她的眼角多了两条谁也不会发现的纹理外，像是年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她正是刘蓓。
直至很后来，许国安班上老同学微信群里有消息在传，说刘蓓到了晚年依然还是独身。
一个无知的女人是快活的，一个有知的女人是幸福的，一个似知而非的女人是痛苦的；一个无知的男人是浑噩的，一个有知的男人会发奋，一个似知而非的男人容易自负；无知有知与知识无关，这里指的是知性；一个学历再高的男人可能是生活的呆子，一个文盲女人或许会绝顶的聪明。反之亦然！
金弢，旅德翻译家、作家，杭外毕业知青，北外77级，任职作协，组团王蒙莫言路遥出访，88年赴德读博，居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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